2022年，楊紫瓊60歲。
這是她職業(yè)生涯中最忙碌、最多產(chǎn)的年份之一。3月上映的《瞬息全宇宙》，亞裔媽媽引爆“女性超級英雄”浪潮。5月初，她久違地出現(xiàn)在Met Gala的紅毯上。今年將會上映的還有世界級神作《阿凡達(dá)》第二部，奇幻動作大片《善惡學(xué)?！罚塈P《獵魔人》衍生劇，被寄予奪獎厚望的話題劇作《美生中國人》，以及一大波動畫大片浪潮：《方舟》《小黃人大眼萌：神偷奶爸前傳》和《刀鋒劍客》。
電影《瞬息全宇宙》
這讓奧斯卡顯得更加觸手可及。
的確，每隔幾年就有人說，楊紫瓊值得一個奧斯卡提名。
上一次是2018年的《摘金奇緣》；再上一次是2011年的《The Lady》， 2005年的《藝伎回憶錄》；再再上一次，則是2000年橫掃世界的《臥虎藏龍》……
楊紫瓊受邀參加Met Gala
電影《摘金奇緣》里，楊紫瓊第一次出演母親角色，且是一個不討喜的惡婆婆，她曾猶豫過是否要接下這個角色
在傳記影片《昂山素季》(The Lady)中，楊紫瓊出演緬甸政治家昂山素季。
《藝伎回憶錄》
《臥虎藏龍》
很不走運的是，楊紫瓊至今仍未獲得任何一個有影響力的表演類獎項。
楊紫瓊獲得過很多獎項，甚至在家鄉(xiāng)馬來西亞拿到了“拿督”（Dato Yeoh）的榮譽，但這幾乎都是對她個人的肯定，而非演技的肯定。華語世界的香港金像獎和臺灣金馬獎，美國的奧斯卡和金球獎，她至今顆粒無收。最接近這種肯定的時刻，是2000年的《臥虎藏龍》，金馬獎與金像獎她都因該片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，可惜那一年的風(fēng)光屬于《花樣年華》的張曼玉。臻于化境的張曼玉被王家衛(wèi)拍出萬種風(fēng)情，橫掃所有的華語獎項。
楊紫瓊演得不好嗎？
很好，但不夠。
“功夫女皇”這個稱號跟了楊紫瓊一輩子，是加冕的皇冠，也是桎梏的荊棘。
香港動作片是世界影壇的一座奇峰，楊紫瓊就是這座奇峰上的一顆明珠。動作片的靈魂是武行，香港武行對自己有一個威風(fēng)凜凜的稱呼，叫“龍虎拳師”，這來源于粵劇，指專門負(fù)責(zé)武戲的武師。而女武行，有一個更通俗更樸素的稱呼，叫“打女”。
打女的尷尬，陪伴了楊紫瓊一生。
李安在拍《臥虎藏龍》的時候，對為什么選擇楊紫瓊講過兩句話。
第一句話是：“放眼天下，俞秀蓮的角色也只有一個楊紫瓊，再沒別人。不管從電影工業(yè)、商業(yè)、年紀(jì)、素質(zhì)來說，就是她。”
這一句是肯定，華人女星里，楊紫瓊當(dāng)時最具國際影響力，既能拍功夫片，也能演文藝片，歐美市場和東亞市場通吃。楊紫瓊做到了最好。
第二句話是：“在演戲方面，她是我見過的一個特例。從影多年，可是沒演過什么好戲，所以都已經(jīng)是大明星了，可是還有那份純真在?！?/strong>
這句就是委婉的對演技的否定，拍打戲拍多了，演技就不夠細(xì)膩。李安舉了個例子，楊紫瓊一說話就會不自覺地抬起下巴，這是因為不會說普通話而導(dǎo)致的不自信。
楊紫瓊當(dāng)然緊張，她一直想證明，自己不僅會打，更會演。
她為自己能打而驕傲，一入行她就不想當(dāng)個柔弱的花瓶。
廣為人知的是，楊紫瓊是馬來西亞選美小姐出身，她清純、端正的美，即使放在星光噴涌的香港黃金年代，即便跟林青霞并肩，仍舊不可忽視。她的第一部片子叫《貓頭鷹與小飛象》，她在其中演一個女教師，“我拍的第一部電影是與洪金寶和林子祥合作的動作片，但我的角色是當(dāng)時常見的女性角色：遇難的少女，被英雄所救?！彼幌矚g，第二部《皇家?guī)熃恪肪妥兩盹S爽利落的女警官。當(dāng)時是香港功夫片黃金時代，頂級功夫女星并不少，前輩鄭佩佩、上官靈鳳，同期的惠英紅、李賽鳳、楊麗菁、胡慧中等都并不遜色，但楊紫瓊做到了最好。
1983年，從英國皇家舞蹈學(xué)院畢業(yè)回到馬來西亞的楊紫瓊，參加了當(dāng)年的馬來西亞小姐評選，并獲得冠軍。
楊紫瓊在第二部作品《皇家?guī)熃恪分凶兩盹S爽利落的女警官。憑借本片，楊紫瓊提名當(dāng)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人獎，這也是她作為“打女”形象的事業(yè)起點。
1992年《警察故事3》中，楊紫瓊成為第一個讓成龍感到威脅的打女。從此一發(fā)不可收拾，光是1993年一年，杜琪峰《東方三俠》系列、與李連杰合作的《太極張三豐》就讓楊紫瓊登頂功夫女星，接下來的《007之明日帝國》和《臥虎藏龍》，更讓她成為毫無疑問的世界功夫女皇?！俺升堃詾榕酥荒艽粼趶N房里，直到我踢了他的屁股?！迸湫锌織钭檄偁幜艘豢跉狻?/p>
1997年，楊紫瓊以“首位華人邦女郎”的身份參與到《007之明日帝國》的拍攝，這為她日后正式進(jìn)軍好萊塢奠定了基礎(chǔ)
然而登頂?shù)臅r刻，就是覺察到危險的時刻。
武生這一行，最頂尖的宗師都領(lǐng)悟過一個陰陽交匯的時刻。
民國時期京劇武生泰斗楊小樓，將武生演成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，他總結(jié)下來四個字，“武戲文唱”。功夫電影的開創(chuàng)者、武術(shù)宗師李小龍說過：“武術(shù)最終是動態(tài)人體的運動表達(dá)。更重要的是，人在表達(dá)自己的靈魂?！睆陌爬傥柁D(zhuǎn)入功夫戲的楊紫瓊也觸摸到了這一時刻。
一部不太有名但或許對楊紫瓊意義非凡的片子，是1996年她跟許鞍華合作的電影《阿金的故事》。這部女性主義電影或許昭示了某種命運的啟示：女性主義導(dǎo)演用頂級動作女明星拍女武行故事，而這部電影讓她受了入行以來最危險的傷。她對文戲的渴望或許就是從此開始。第二年，楊紫瓊就接拍了文藝片導(dǎo)演張婉婷的《宋家皇朝》，出演賢良淑德的宋靄齡，穿著旗袍，現(xiàn)身在民國，并憑借該角色提名第1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。
電影《阿金的故事》
2004年她前往好萊塢發(fā)展，第一部拍的也是文藝片，《藝伎回憶錄》，她飾演了一位艷壓群芳的頂級日本花魁。這種渴望一直折磨著她，一方面她繼續(xù)接演動作大片，《太陽浩劫》、《木乃伊》系列、《功夫熊貓2》、《馬可波羅》，甚至《星際迷航》系列，保持住了動作女皇的名聲與商業(yè)價值；另一方面，她主動開發(fā)了《The Lady》《摘金奇緣》等，積極向奧斯卡靠近。
打女拿不到奧斯卡，這是長久以來顯得殘酷但客觀的現(xiàn)實。
所以拿到《瞬息全宇宙》劇本的楊紫瓊，感動到落淚。
“現(xiàn)在我終于遇到了這樣的劇本，能讓我把畢生所學(xué)展現(xiàn)出來?！边@種委屈，在《臥虎藏龍》里釋放過一次。斷了腿的楊紫瓊?cè)讨?，?span id="equau6w" class="candidate-entity-word" data-gid="867063" qid="6537263599126091015" mention-index="0">周潤發(fā)拍洞窟表白戲，她哭了。李安懂她，“我曉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蓮的委屈，還有她自己有多少辛酸！”
而《瞬息全宇宙》里，她不再哭了。洗衣店老板娘一身紅衣，瘋狂砸碎玻璃窗那一幕，像砸碎了桎梏。她文武雙全，釋放了自己。與此同時，這個多重宇宙里與楊紫瓊本人最為鏡像的亞洲功夫女星身份，卻顯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：那是一個成功而自由的角色，但也是一個孤單而渴望的角色。
電影里渴望的是愛情，電影外欠缺的則是肯定。
武戲文唱，楊紫瓊竭力接近這一境界。但，這份委屈，還沒完。
那是2004年，女龍虎拳師決定西行。楊紫瓊職業(yè)生涯最重要的選擇——闖蕩好萊塢。
曾經(jīng)闖蕩好萊塢的吳宇森在楊紫瓊拍完《飛鷹》（對，又一部女俠商業(yè)動作片）后，建議她去好萊塢。他知道她有最好的條件，而楊紫瓊也知道，這不容易。
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是華人女星片酬最高的楊紫瓊渴望更多，她也知道自己值得更多。她踢過了成龍的屁股，也第一次在007電影里成為新一代邦女郎，“第一個與James Bond平起平坐的邦女郎，一個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能與他匹敵的人”。劇本都沒看就接演《臥虎藏龍》更是一種對認(rèn)同的渴望，“我之所以決定在邦德電影之后等待兩年，并與李安合作一部武俠片，是因為我真的相信，這一類型的電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值得更多的尊重和尊嚴(yán)”。
《臥虎藏龍》拿到了奧斯卡幾乎所有提名，除了表演類獎項。據(jù)說奧斯卡有一個規(guī)定，參評表演獎項的演員不能由其他演員配音。楊紫瓊和周潤發(fā)的普通話不僅苦練一整年，后期制作時李安更要求技師從他們反復(fù)幾十遍的配音里挑出發(fā)音標(biāo)準(zhǔn)的字進(jìn)行重組，有的字甚至是用幾個音節(jié)剪輯而成，可惜最終無人拿到表演獎提名。
亞洲面孔在好萊塢被籠罩在一片玻璃天花板下，歧視無處不在。
“很多時候，好萊塢是欺負(fù)亞洲演員的，他們會給你很低的薪勞，他們知道你們擠破腦袋都要這個機(jī)會。他們給亞洲人的角色就是很表面化的，但凡有一點內(nèi)容的話，他們寧可給黑人演員?！?/strong>
制片人直接告訴她面臨的現(xiàn)實：“如果我們用黑人男主角，就沒辦法再讓你來演女主角，因為我們不能有兩個少數(shù)族裔。”另一位華裔女演員劉玉玲早年在美國王牌脫口秀節(jié)目《周六夜現(xiàn)場》里發(fā)過牢騷：好萊塢有萬千花花世界，但亞裔永遠(yuǎn)是洗衣工、美甲師、按摩師、黃包車夫和功夫超人。
怎么辦？胼手胝足。
好萊塢時期的楊紫瓊出演了類型各異的角色
楊紫瓊在《太陽浩劫》《黃石的孩子》《木乃伊3》《尚氣與十環(huán)傳奇》等片中演配角，不放棄任何一個機(jī)會。主演的《生死新紀(jì)元》《遙遠(yuǎn)的北方》口碑失利，她并不氣餒，更加對劇本有要求。她最早拒絕了《摘金奇緣》的邀請，生怕是一個經(jīng)不起推敲的反派丑角，直到導(dǎo)演保證這是一部媽媽會看的電影。而《瞬息全宇宙》選擇的主題更成為她的驕傲：“這部電影的主角，是一個年長的亞裔女性。在現(xiàn)實中，這樣的女性走在路上，誰都不會注意到她們。她們總是要忙著回家給家人做飯，照顧孩子和丈夫。這部電影給了這樣的女性發(fā)聲的機(jī)會，讓這樣的她成為超級英雄。”
從性別歧視到追求性別平權(quán)，從華人歧視到追求膚色平等，楊紫瓊成為時代的代表。
西方對亞裔女性的“東方主義凝視”從來都是一種“歧視的想象”。一百年前最早的華人女星黃柳霜，就是一個完全作為性誘惑對象的東方魔女形象；此后魔女、龍女、蜘蛛女與俠女的進(jìn)化，也正是西方慢慢走向正視東方的一百年。楊紫瓊幸或不幸，她成為舊時代的受害者，也成為新一代的創(chuàng)造者，“東方主義凝視”既給她帶來了壓迫，也反過來釋放了沖擊的能量。
在“政治正確”日益風(fēng)行的好萊塢，種族話題從黑皮膚到黃皮膚漸漸成為一種可用的力量：《摘金奇緣》還停留在一種東方奇觀的插科打諢；《瞬息全宇宙》則進(jìn)一步成為了膚色平等的表達(dá)，還未上映的《美生中國人》則更加呼喚亞裔移民在西方世界的發(fā)聲。
“I always thought of myself as James Bond.”
這或許是在性別與族裔雙重壓迫下，楊紫瓊最好的回答。
一個有趣的巧合是，楊紫瓊中了“三姐妹魔咒”。
1993年，中國最早的女性超級英雄片《東方三俠》在杜琪峰手中誕生，楊紫瓊與張曼玉、梅艷芳出演三姐妹，當(dāng)時她已經(jīng)成為香港最著名的功夫女星，成為片中的武力輸出，一個試圖逃出魔窟的女性英雄。直到今天，這部仍在楊紫瓊最好的電影之列，而從這部電影開始，“三姐妹魔咒”出現(xiàn)了。
1997年，試圖在文戲上大力發(fā)展的楊紫瓊，在《宋家皇朝》中與張曼玉、鄔君梅一起飾演宋氏三姐妹，三姐妹的命運跟隨近代中國三個最重要的男人跌宕起伏。
2000年的《臥虎藏龍》，這是一部為武俠片正名或者說開創(chuàng)新路的巨作，她也無意間被李安嵌入了三代俠女的時間圖譜中：鄭佩佩、楊紫瓊與章子怡。
2005年，初入好萊塢后她又選擇了一部“三姐妹”片：《藝伎回憶錄》，與鞏俐、章子怡以藝伎的角色同臺較量。
電影《東方三俠》
電影《宋家王朝》
電影《藝伎回憶錄》
甚至不無牽強(qiáng)地說，如今在好萊塢最著名的三個同輩亞裔女明星，馬來西亞籍華人楊紫瓊、美籍華人劉玉玲、加拿大籍韓裔吳珊卓，也構(gòu)成了一幅三姐妹圖景。
所謂的三姐妹魔咒，當(dāng)然只是一句玩笑話。楊紫瓊完整經(jīng)歷了香港電影1980-1997年的黃金二十年，輝煌時代的一個回饋就是天才的井噴，互相合作成為常態(tài)；而作為好萊塢最耀眼的華人女明星，合作與比較更是難免。
女明星的命運，總是更坎坷些。
或許三十年前那部《東方三俠》是一種性格即命運的啟示：心懷俠義的梅艷芳，成為香港一代icon與精神象征；自由不羈的張曼玉，拿遍所有華語女主角獎項成功封后戛納后漸漸隱退；墜入魔窟但重情重義的楊紫瓊，直到60歲仍在勤勤懇懇拯救世界。
楊紫瓊堅韌與適應(yīng)能力，她不是一朝開悟天外飛仙的類型，她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路子。“我傾向于那些在非常困難、不妥協(xié)的情況下找到力量，但保持頭腦清晰、內(nèi)心自律和某種精神力量的女性角色。”這是楊紫瓊對角色的希望，也是她自己的寫照。她像西西弗斯，推開一塊塊石頭，不疲倦，不畏懼，不爭論，永遠(yuǎn)向前。
毫無疑問，楊紫瓊已經(jīng)留下了傳奇。
距離偉大，我們還在期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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